女儿出生那个月（二）千金一笑

到了太原，来火车站接我的弟弟妹妹告诉我她和女儿三天前就已经出院。女儿打破“小子早，丫头迟”的惯例，比预产期早了五天出生。等我赶回太原，她出世已经一个星期了。
我们家这时已从原来的宿舍搬到了太钢盖的新楼。楼是钢筋水泥预制板搭起来的，俗称“大板楼”。和以前土坯垒的房子相比，这真是“鸟枪换炮”了。居住面积加大了一倍还多，从十六平米变到了三十五。更重要的是有个蹲式的抽水马桶。从此告别了每天的第一件重要工作-去公共厕所倒尿盆。煤炉也换成了煤气炉，再加上自来水龙头。再没必要干挑水打煤糕这些笨重的“力气活儿”。
急急赶回家。一进门，浓浓的“奶娃娃”味儿扑面而来。窗子都上了厚厚的窗帘，屋子里暗暗的。眼睛一下不能适应，好半天才看清了斜靠在大床上的她。
她招招手让我坐到身边。低低地说：“你看！”说着轻轻揭开被子。原来女儿就躺在她边儿上，小脑袋藏在她的胳膊下面。象煞了刚出窝的小鸡，钻在母鸡的翅膀下。
“亲不亲？”一脸得意的欢笑。
女儿还睡着。身上盖条小被。小被边上放着个布娃娃。伸手比比，女儿的头和我的拳头差不多大。低头刚想亲亲女儿，被她看破了企图，一把推开。
“你胡子刮干净了没有？”
在火车上挺了二十多个小时，车上好挤。卧铺票是根本买不到的，只买到了硬坐。还好上海是起点站，至少能有个坐位。一路上到站都是有人上，没人下。过了南京数一数，十个坐位的一格空间里挤了十四个人。有个人看到坐位下面没塞满行李，干脆就钻下去，躺到了地上。上厕所极困难，两节车厢交接处挤着好几个人，还带着大包小包，把厕所门全都堵上了。只好在车停大站的时候从车窗里钻出去，到车站的厕所方便方便。一直等到过了娘子关，车厢里才总算松动了，可以把腿伸一下。要是从我离开复旦宿舍到火车站算起，已超过二十个小时了。不觉得眼一闭，人就睡着了。再一睁眼，车已到了榆次。离终点太原不到三十公里。人少了些，总算抢着上了趟厕所。在厕所里用冷水拍了拍脸，提提精神。脸还是在上海刮的，一天多以前的事了。回到家还没照镜子，只怕是一付胡子拉茬的野相。不过女儿不会嫌弃吧？

图1 八十年代后期，拥挤的火车。
 
看我困惑的样子，她伸手摸摸我的脸，“不许你用胡茬扎她！”
哦，是为这个。
干脆赖皮一下：“那许不许我扎你？”
她不理。扭转身，撩开小被，柔柔地把手蹭到女儿身下，把她捧了起来，端到我面前：
“你抱抱她！”
我刚伸出手去，她又急了：
“不对，不对。要这样，。。。”
原来，女儿还太小，小到不能让我真的“抱“她。只能用一只手托着她的头，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屁股，双手把她捧起来，靠到胸上。
婴儿的体温比大人高。我马上就感到一股若隐若现的暖流，由女儿的头和屁股，渗入到我的手，臂，胸。
“好亲。“
“长得象不象你？“她也靠上我的肩，含笑轻声问。
我低头看女儿。
小脸，肿眼泡。脸色暗红。皮肤皱皱的。没有头发。头顶上满是茸茸的淡色细毛。头皮上还有些没洗掉的干痂。耳朵倒是够大，多少有点儿招风。
象我？我在她眼里就长这个样？
当知青时大队里有个猪场。就在我们知青队菜地的旁边。在菜地干活儿时到猪场去玩儿，看到过刚出生的小猪。那倒是有几分象。暗红的肉色，圆冬冬的头和脸，拱拱的翘嘴，相当可爱。
她凑得更近一点儿，非常小心地撩起女儿耳朵边的一撮茸毛。
“你看她的头发。”
没看到头发。我只看到细细的，几乎是无颜色的茸毛，比我胳膊上的汗毛颜色还更淡，还更柔软。
“看她的发根。”她加一句。
这才明白了。低头再仔细看看。根根细毛都是向后顺着伸展。这是我的特点。周围的人，包括弟弟，头发都是向下长的。只有我和父亲一样，头发向后长。
果然象我！
女儿醒了。眼睛睁开，小嘴嘟起来，脑袋扭啊扭。一只小手忽地一下挥起来，手上还戴着个小小的手套。她还会干活儿？还得戴手套？小丫头居然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。
“她的手会乱抓。看她脸上那一道，就是她自己抓的。出了院才给她戴的小手套。”她告诉我说。
原来如此。可是我再怎么仔细看，都看不出她脸上有抓了的痕迹。看来这是当妈妈的才能注意到的。我还得多多练习。
“给我。去把那桌上的小奶瓶放到茶缸里，加上热水把奶热一热。她饿了。”
把女儿递给她，拿起小奶瓶。奶瓶小小的，看上去也挺可爱。放在我手心里，刚好一握。奶瓶里有多半瓶白白，浓浓的液体，估计就是奶了。奶瓶放进茶缸，四周还有很多空隙。拿热水瓶过来，把热水加到茶缸里。用热水给奶加温。
“把奶瓶摇一摇，差不多了。”她说。
拿起奶瓶，把它捂在手里，温温的。摇一摇，让瓶中间和周边的奶温度一致。
她把女儿顺过来，斜靠在她的胳膊上，腾出手拿过奶瓶，小心翼翼地滴了一小滴奶到她另一只手的手背上，试试奶的温度。
“你好好看着啊。”她抬起脸，好象在向我介绍著名的明星出场表演。看我的注意力已全都集中在女儿身上了，她才用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女儿的左腮。哇，女儿的小脸一下就向她手的那边转了过去。她把奶瓶上的胶皮奶嘴放到女儿嘴边。女儿仰起头，张开嘴猛地向前一抢，把奶嘴叼到了嘴里。那股机灵劲儿，好象小鸡在抢着啄米。
“厉害不厉害？”她笑着问。
“厉害”的女儿嘴巴小，可一口奶喝得好大。咽下去的时候，“咕咚”一声，我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一口气能吃一百二十毫升，不带停的。”
原来女儿是个大饭桶，不，大奶桶。
“大奶桶“聚精汇神，全力以赴。嘴巴，腮帮，喉头，脖子非常有协调地使劲。先是嘴巴嘟起来，嘬着奶嘴，然后腮帮鼓起，把奶吸到了口腔，接着是舌根和喉咙一起将奶送下咽喉，脖子稍挺一挺，让奶进肚的路途顺畅。象是一个小水泵。吃几口，瓶里的奶少了，气压变低，奶嘴扁下去，这时就该停下喘口大气了。嘴稍张开，空气透过奶嘴进入奶瓶，奶嘴就又鼓起来。空气进奶瓶时，能听到微微的“嘶嘶”声。奶嘴由瘪而鼓，有时还伴随着轻轻的一声“啵”。女儿于是再接再厉，继续努力。不光是嘴，腮，喉和脖子的肌肉在运动，手臂也划拉，腿也蹬，全身没一个部分是闲着的。怪不得人常说“使出吃奶的劲儿，”原来吃奶真的是个力气活儿。不过还带点儿技术。女儿是怎么知道吸几口奶以后，就要松开嘴，放点儿空气进奶瓶的？这绝对没人教她，也不象是基因里能带来。只能是靠她自己琢摩出来的。看来女儿是个自学成才的料。
用不了多长时间，奶瓶空了。女儿挺挺小肚子，志满意得地打个大大的哈欠。小嘴张到极致，成了个滴溜溜的滚圆。
吃完奶，下一件事是检查尿布。
尿布是用旧床单，旧被罩剪开做的。婴儿的皮肤太嫩，绝不能用新布。要用已经起了点儿毛的旧布才不会把孩子的屁股磨破。布的吸水性差，一尿就必须马上换，稍慢一点就会把孩子的嫩皮腌得红红的。
小孩儿是“直肠子，”一吃完，紧接着不是拉，就是尿，要不就是双管齐下。
尿布果然得换。我端来盆温水，她拿掉湿了的尿布，把女儿的头靠上臂弯，手拎住女儿的两只脚，只把屁股突出在外，悬在水盆儿上。另一只手轻轻地撩起清水，去给女儿洗洗。
还没洗完，女儿的小屁股一紧，一根屎棍慢慢地伸出来了。
她镇定自若，叫我拿来另一个盆儿，把清水盆儿挪到一边。
女儿拉完，她再用清水重新给女儿洗。洗好了，拿干的小毛巾盖在她身上，很小心地压一压，让毛巾吸掉女儿身上的水份。然后把毛巾拿掉。婴儿的皮肤极嫩，不能粗手笨脚地擦，不然会擦破。
“又拉了一泡，好亲！”她宣布。看上去好有成就感。
好亲？不是好臭？把盆儿拿到厕所倒掉的时候，还真没顾上闻味儿。当父母的看来都有点毛病，嗅觉不灵。不过这只和女儿有关，所以恐怕还是得归功于女儿的神通。
吃饱了，尿布换了，女儿象个大明星结束了全套的表演，眼皮耷拉下来，又要睡了。
她把女儿放到床上。女儿躺在布娃娃边儿上，比布娃娃刚好短一点点。
一阵困乏涌上头，路上近三十小时的辛苦要发作了。
“呀阿呀，你快看”她轻呼，声音里充满了惊喜。
一激灵，原来我的眼睛都已经闭上了。低头看。女儿的眼睛半闭着，小嘴咧开，脸上绽放了一个甜甜的笑！
象她！真的好象她！
女儿嘴努一努，成了嘟嘟的样子，然后象特意给我表演一样，慢慢咧开，又是一个满满的笑！
所有的累都抛到了脑后。满眼，满心，满脑就只装得下这笑。
图2 一星期大的宝宝笑啦！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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