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地理与历史背景:从郊野到城厢的演变
成都西门外自古为水陆要冲,清代至民国时期,此地仍以农田、河道与零星民居为主。据《成都通览》记载,清末成都城墙外多分布水田、沟渠与坟冢,西安路所在区域属“西郊”,地势低洼,河网密布,饮马河、磨底河、西郊河在此交汇。1931年,成都市政当局启动环城马路修建工程,旨在缓解城内交通压力,此工程将原有土路拓宽至10米,形成环城右路(今西安路前身)。教育家叶圣陶1940年代寓居罗家碾时,曾描述此处“出通惠门即见稻田连陌,木桥跨河,行人多负米挑柴者”,可见当时仍属城乡过渡地带。
日军侵华期间,成都屡遭轰炸。1942年5月,日机对少城公园(今人民公园)实施轰炸,城内居民大规模向西门疏散,环城右路因其开阔地形成为临时避难所,路旁草棚茅舍骤增,形成早期聚落。这段血火交织的历史,为后来道路命名埋下伏笔——民众对“平安”的渴求,最终凝结于“西安”二字。
二、命名溯源:从“晋康桥”到“西安路”的政治隐喻
1947年夏季,成都遭遇特大洪水,环城右路木桥坍塌,阻断交通。时任川康绥靖公署主任邓锡侯(字晋康)捐资重建石桥,并扩建周边道路。新桥命名“晋康桥”,桥南路段称晋康桥街,桥北路段则定名“西安路”,取“西门平安”之意。这一命名包含双重政治意图:
- 纪念性:以邓锡侯字号彰显其功绩,桥名“晋康”与路名“西安”形成对仗,暗含“晋德康民,西土长安”的儒家治理理想;
- 祈愿性:抗战虽胜,但内战阴云密布,命名者借“西安”寄托对时局稳定的期望,与唐代长安“西陲安宁”的边防意象形成历史呼应。
关于桥址争议,作家冯晖考证发现:1939年成都市政府征地文件中,“十二桥”与“晋康桥”并列为不同地标,证实二者非同一桥梁。晋康桥实为十二桥上游约300米处的交通节点,今遗址大致位于西安南路与十二桥路交汇处。1950年代市政改造中,晋康桥街并入西安路,原桥名逐渐湮没,唯“西安”之名承载着时代记忆留存至今。
三、建制沿革中的名实之辨(1962-2019)
西安路街道的行政建制与地名演变紧密交织,折射出成都城市化进程:
• 1962年建制初立:草堂人民公社撤销后,划出青羊横街、乡农市街、黄瓦街部分区域成立西安南路街道,隶属西城区。此时“西安”已从道路名升格为行政区划标识;
• 1978年更名定型:革委会时期曾短暂改称“西安路街道革命委员会”,后恢复“西安路街道”传统名称,驻地西安中路五巷5号;
• 1990年区划调整:成都实施大规模区划改革,西安路街道划归金牛区,原属青羊区的十二桥路以南区域被剥离,形成今日跨区界的地理格局;
• 21世纪社区重组:2003年并入青羊北路街道部分社区,2004年整合白果林街道,2019年吸纳原人民北路街道4个社区,最终形成辖7个社区、面积2.7平方公里的现代街区。
每一次区划调整都是对“西安路”地名内涵的重新诠释:从单一道路到复合街区,从城郊避难所到中央商务区,名称未变而实体不断扩展,恰如地方志所述:“西安二字,已非地理坐标,实为文化符号。”
四、历史事件与人物记忆的层累
- 十二桥惨案(1949):在西安路与十二桥交汇处,国民党政权溃退前夜制造屠杀事件,34名中共党员与民主人士殉难。1985年此地立碑纪念,使“西安”之名平添悲壮色彩。学者王笛指出:“十二桥的枪声与西安路的晨钟,构成成都现代史的双重叙事。”
- 邓锡侯的文化遗产:除捐建桥梁外,邓氏家族与西安路渊源深厚。其子邓亚民曾于1950年代在西安中路创办成都首家电镀厂,将金属工艺传统融入现代工业,为后来“黄记金属錾刻技艺”申报非遗奠定基础。
- 名人聚居现象:抗战时期,画家吴一峰寓居西安南路“双柳居”,创作《岷江胜概图》;1950年代,中医泰斗李斯炽在枣子巷开设诊所,形成“北有同仁堂,南有枣子巷”的中医文化格局。这些人文记忆如毛细血管般渗透进街巷肌理。
五、地名文化保护的当代实践
2017年启动的“枣子巷民国风貌改造工程”,刻意保留戴季陶种植的古枣树,墙绘中融入《华阳国志》药草图谱与永陵二十四伎乐浮雕元素,实现历史记忆的视觉转化。2020年“甲高工坊1913”文创园落成,将成都工业学院旧址改造为工业文化展示馆,入口处铭刻陆游“石笋街西风景幽”诗句,构建古今对话空间。这些实践印证了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·诺拉的观点:“记忆之场不在纪念碑中,而在日常生活的命名里。”
结语:作为方法论的“西安”
从环城右路到西安路街道,名称嬗变背后是战争、洪水、政权更迭与城市扩张的多重叙事。这个看似普通的地名,实为解读成都近现代史的密钥——它记载着军阀治川的功过,铭刻着民众对安宁的祈求,承载着城市空间的再生产。当我们在2025年漫步枣子巷,触摸黄记錾刻的铜器纹样,或于永陵博物馆聆听仿唐乐舞时,或许能更深刻地理解:西安路之“安”,不仅是地理方位的祈愿,更是文明传承的隐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