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上小学时正赶上文革。
按规定本应七岁入学,但那年文革闹得正凶,叫停课闹革命,于是在校外多玩了一年。正式入学是第二年,复课闹革命,又停又复,也闹不明白怎么回事。我所上的小学叫泡桐树街小学,在四川省委旁边,走路只要五分钟,算省委子弟校吧,但没规定周围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能入学,所以我也有不少被蔑称为“街娃”的同学。这所小学条件挺好,一排凹形的双层砖石教学楼。进校门右侧一楼是校长办公室和老师的教研室,其他大多是教室,有几间堆放杂物。全校共五个年级,每年级三到四个班,每个班三十来个学生,不算大。凹形教学楼正对学校大操场,操场上有篮球架,旁边十来张水泥乒乓球台,我们经常在那里打乒乓球。操场背后是食堂,不过我从来没在那里吃过饭。教学楼的的右边是一个小足球场,场外有一个泥土打就的简陋厕所。
上学第一天我信心特足,决心用拳头打出一片天,当班上的头霸王。没想到碰上个“街娃”,被臭揍了一顿,只好回家对哥哥说:“我现在是班上的二霸王”。可惜第二天回家又对哥哥说:“我现在是班上的三霸王。”如此“战绩”自然被哥哥嘲笑了半辈子。
我最喜欢的老师是班主任张学范。她不太受其他学生待见。学生中流传的顺口溜:“张学范,爱打扮,一天要换好几件(衣服)”。爱打扮在今天算“泛滥”了吧?但当时却属于小资情调,有这个名声在社会上颇受歧视。 她喜欢给学生布置在课堂上写作文,但很少命题,就让大家自由发挥,很对我的胃口,所以经常得到表扬。我之所以一直兴趣写文章,张老师起了很大的作用。我还记得她拿着学生的作文本,一边耐心地讲解各种写作错误,一边用红笔在本子上勾画的情景。她的字称得上娟秀工整,很漂亮。我在小学的高光时刻是写了一篇包括十一大段,每段都以一条毛主席语录开头的大作文,被张老师推荐,站在操场的大讲台上对全校师生朗读。
张老师可能是北方人,普通话讲得标准,也柔和,在这次朗读前还亲自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校音。当然这方面她可能是白费劲,我至今还是“四”、“十”不分。可惜这位老师在我四年级时就离开了学校,以后再没有联系。我这辈子碰到的好老师很多,没有谁像她那样让人感到亲切。
我后来的班主任是一位教算术的李老师,也挺不错,讲课非常清楚。当时我的算术成绩拔尖,一堂课只要老师开讲五分钟,就基本明白整堂课的内容了,剩下的时间就是搞小动作,在本子上乱涂乱画。 对此李老师看在眼里却从来不管。我还经常因解题别出心裁而受到她的表扬鼓励。
可惜我确实没有绘画天才。练习这么多年,现在别说画画了,就连写字都还是一堆歪歪扭扭的稻草杆。
有一次班上两个同学打架,李老师随便说了几句就算了,偏生我要多事。当时我们课外读的基本只有毛主席语录,于是活学活用,找李老师一本正经地说:“毛主席教导我们,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。”意思是应该找找他俩打架背后的政治原因。李老师听了一愣,马上叫来这两个同学,问他们打架的原因,其实俩货就为了抢一枝铅笔,早和好了。弄清楚后,老师丝毫没有挖苦批评,只是平静地问我:“你看这样处理对吗?”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懂得教条主义的朦胧含义,所以印象挺深。
我在小学是文艺积极分子,在班上很喜欢上台表演。最喜欢的角色就是《地雷战》里的山田队长和《智取威虎山》里的栾平。张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,经常在课堂上组织这种演出。演栾平被杨子荣审问,一边说“我不是人,我该死”,一边扇自己耳光时,我是真打自己,打得脸都红了。张老师看到后呵呵直笑,告诉我,演出时应该把另一只手掌放在脸边,用打脸的手拍在那只手掌上,而不是直接拍自己的脸。
遗憾的是我连学校的文艺宣传队都挤不进去,而哥哥却是成都西城区演出队的。他虽然只演过《红灯记》里拿请帖请李玉和赴宴的宪兵队长:“鸠山队长请你赴宴”,但足以让我惭愧至极了。哥哥小时候绝对帅,性格也特别好,西城区演出队演李铁梅的小姑娘很长时间都想和他好,可惜两人阴差阳错错过了。
学校演出队也有一位同学,和我哥同班,让我非常羡慕。他曾经主演文革中流行的,一个欢迎亲人金珠玛的舞蹈。十多个女孩围着他转,“雪山上,大树下,当年红军在这里给我讲过话”,看得我等小屁男孩眼睛发直却偏要不住地嘲笑。他来回挥舞藏式长袖,那种又得意又害羞的神情至今难忘。
小学时我踢足球不错,参加过校队。足球由学校提供,后来上中学条件就差了,学校从来不给学生提供足球或篮球。我们班踢球时分两组,由两个踢球最臭的剪刀锤子布挑选双方队员。头一轮人选是揍过我的那位“街娃”和另一位同学,我总是位列第二轮候选者。我的控球技术一般,最突出的特点是爆发力好,一旦拿到球跟疯了似的往前跑,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人和球都到了对方门前。我最得意的一个进球其实有点耍赖。我向前传球,球在飞。守门员跪在地上,双手高举要接球。就在他接到了球却没接稳的瞬间,我飞身赶上,一脚从他两手间把球踢进了球门,没碰着到他身体分毫。我们为这个进球争吵不休,最后还是算了账。不过我们的体育老师挺没劲儿。他以前干过运动员,很要强,刚来不久组织了校足球队。不想第一次去西郊体育场和另一个小学校队比赛,输了个四比零,开场不到一分钟就被灌一球。体育老师气坏了,比赛没结束就独自走人,一声招呼都没打,把一众小学生晾在西郊体育场不管了,那儿距离我们小学得走半个来小时吧,好在文革期间路上也没什么车。很多人,包括我,很受打击,就此退出了校足球队。因为参加球队纯属志愿,不想去就算了。
我最对不起应该是英语老师。当时教育局在我校试点,从三年级开设英语课。我语文很好,却因此而莫名痛恨英语,时常在课堂上带头捣乱。英语老师是个小年轻,女孩,根本压不住这帮刺头。有一次闹得实在不成话,她站在讲台边上,两眼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。可恨我们还不知趣,以为这回整住老师了,依然放肆不休,不想竟听到了嘤嘤的哭声。教室顿时安静,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安静。老爹知道此事后痛骂了我一顿,以后老实多了,不过老师也不再爱搭理我了。
当时学校传达成都可能有外宾参观,教导学生见到外宾要礼貌、大方,体现新中国儿童朝气向上的风貌。其中一条注意事项是这样,如果外宾在路上丢了钱,千万不要帮他从地上捡起来。因为丢钱可能是外宾故意所为,想乘机抓张照片到国外报刊发表,污蔑中国儿童都是叫花子,见钱就捡,影响中国的形象。正确的做法是礼貌地叫住外宾,告诉他的钱丢了,让他自己去捡。不过我在整个文革期间就没见过老外。
我在政治上很落后。哥哥很早加入了红小兵,还当了班长,是学校的红人,而我一直因“自由散漫”而被“组织”拒之门外。每次操场开大会,校长宣布新加入红小兵的学生名单,我都望眼欲穿却最终失望至极。终于,大概到了四年级中,校长居然念到了我的名字。我的心那叫个激动,迫不及待挤进了即将参加宣誓的学生队伍中。突然,管学生工作的老师跑过来大声喊:“没有XXX(即我),搞错了,搞错了。XXX,快出来。”我当时都蒙了,脚钉在原地不肯动,眼泪都快掉下来了。李老师负责组织宣誓队伍,当即说:“没搞错,没搞错。你看嘛,名单中有他的名字。”然后提溜着我胳膊把我拉上了台。
我哥后来总说我是混进革命队伍的。
不过,小学时期让我真感觉难受的是斗阶级敌人。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,反正是上边一个政策,突然叫喊要清理阶级队伍,学校就找了几个工人,把看门老太太五花大绑,胸前挂个大牌子在校内游街。所有人都喊“打到地主陶子弟(音)”。老太太的表情怎么说呢,羞辱、气急败坏、绝望,似乎每一个词我都觉得不准确,又都带着味儿。游街时,我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发泄自己的阶级义愤,压根儿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,平时进出校门根本没注意过。那天放学时我才发现她坐在学校的传达室里,正和几个还在骂她的学生对骂。我忽然想到一个遭受了这么大罪的老太太,还能安心坐那儿看大门吗?
我家有个保姆,以前也是地主家小姐,平时很有点听天由命,似乎什么都不在意。文革结束后,她看印度电影《流浪者》,听到台词“法官的儿子就是法官,强盗的儿子就是强盗”,竟然当场放声大哭。
人老了,最烦忆苦思甜,总是漠视或遗忘别人的苦难。
说到忆苦思甜,不禁想到我们小学一位姓韩的老师,平时待人很亲切,后来却大出过一次风头。当时官方号召搞忆苦思甜教育,这位老师大讲特讲她家在旧社会的苦难,一路竟讲到了省委大礼堂。省委的干部群众,还有我们全校师生都参加了那次忆苦思甜大会,真是绘声绘色、声情并茂,整个会场哭声一片。后来我发现她居然被调到了省委组织部当了个官儿。也不知为什么,对她的印象从此一落千丈。
最后说几句下里巴人,从前面提到的厕所说起。
有一天,一个女老师气急败坏从厕所出来,揪住我们班某同学不住口地大骂,“难道你妈拉完屎不擦屁股?”原来厕所的土墙上方没封严实,这厮居然躲在那里偷窥。这个同学当时脸色煞白,两眼昏黄无神,嘴角不住地颤抖,小不溜秋的身体缩在一起。我们的感觉是这个同学又不要脸又可怜,毕竟他和我们一般大。
其实,当时我们虽小,也没那么单纯。文革期间除了八个样板戏和几个老电影,大家没什么娱乐,就跟着大院里的几个十多岁的大男孩跑。这些大男孩懂得些世事,带着我们抽烟、偷家里的钱、偷院外“街娃”放的风筝、扎别人的自行车带等等。当时的省委书记号称要和群众打成一片,不住书记院却挤到我们的大院里住。某书记是藏族人,有两个女儿跟我们差不多大,带着汉藏混血的特有美,引得几个大男孩垂涎三尺,成天在他们家门口喊:“XX 你出来吧。”每次都是小女儿出来痛骂一通,然后大家作鸟兽散。可惜后来再没见过这家小女儿,只听说她混得不太好。
多说一句。我认识的很多省级干部子女,父亲在位时的确活得比较滋润。一旦父亲离职退位,很多都不能适应残酷的社会竞争。破落颓丧、门背后耍关刀只知道和家人争家产(其实并不多)、对家人家暴,还有在单位被人整得莫名其妙的,可说比比皆是。
再回童年。因为学校没多少作业,大人成天上班或者挨斗又管不了,所以每到晚上我们就聚在一起讲鬼故事,还有黄色故事。
有一天晚上,我们找到多子巷的一座空宅子,两间房背靠背,一间锁着门,黑黢黢的进不去,另一间内有张床,我们坐在上面讲鬼故事。“从前,这间宅子住着个大军阀,经常在外,他的亲信和小老婆就在屋里偷情。有一天军阀突然回家,撞见两人正在偷鸡摸狗,勃然大怒,当场拔枪打死亲信,还把小老婆活活钉死在棺材里。这个棺材至今存放在我们身后那间黑黢黢的房间内。此后,宅子里半夜三更经常传来女人的哭声,不知从哪儿发出。只要月色明亮就会看到一个旧军人爬在窗框上向屋里张望”。
听到这儿,我们只觉得后脊背发凉。成都地处盆地中央,多云少风。那天也是巧了,既是少见的好天,有月亮,又刮着点风,门外的树影来回在窗户上晃荡。不知谁指着窗户喊了声,那不是爬着个人?整个屋里立马炸了毛,争先恐后冲向狭小的屋门。后来很长时间我们再没去过那间空宅。
我听过的黄色故事是一个大男孩讲的,当时我们坐在书记院内的防空洞上,看着天上的星星想着人间的仙境。“某老财家有九个女儿,个个美如天仙。有一次他们出门碰上一伙强盗,杀了所有男人,就留下女儿。强盗头子问老大,你愿不愿意跟我,老大答休想。强盗头子一枪崩了老大,然后问老二、老三、直到老八,都不愿意,全被崩了。只剩下老九吓坏了,说愿意,然后巴拉巴拉,很黄很暴力”。听者很起劲。
没经历过文革不知什么叫愚昧。禁欲主义的落点就是变态。
此贴本想回应草版之前发的帖,写来写去却忘了本来的意思,就当是介绍小孩在文革中的点滴吧。
贴主:mingxiaot于2025_05_17 10:41:48编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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