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大召开时,看到毛主席面带红光,林副主席红光满面,真相信全国山河一片红了,我那颗纯洁的小心灵所关心的就剩下周末能否吃到一个囫囵煮鸡蛋。
别笑。上大学后同学聊到文革中经历的苦,我说每周只能吃一个鸡蛋。其中一位当即跳起来:“你每星期还可以吃到一个鸡蛋?一个星期就能吃一个鸡蛋还有什么好说?”他在班上每月就指望着学校发放的十四元助学金过日子。要吃饭、要买书本、还有家里的弟妹需要支援,每顿饭只够买一份五分钱的炒菠菜,还没多少油,所以出国后恨死了共产党。
老爹因为在七千人大会上写过一封匿名信,状告省委一把手李井泉在大跃进期间胡作非为,此时作为革命派提前解放,所以家里的日子还算平静,生活也过得比一般人家好。平日老爹总是唠叨他们过去的经验:只要每周吃两次肉,部队就好带,所以家里还是想方设法每天搞点肉吃。老爹的工资比较高,每月二百元出头,老妈大概七、八十元吧,加起来近三百元在当时就算高薪阶层了。成都地处川西平原中央,物产丰富,只要有钱还是比较好过。
当时几乎所有东西都凭票。发行的肉票和油票,供应通常可以得到保证,大概每人每月各一、两斤吧。极端的时侯各只有半斤,那就比较惨。鸡蛋票每人一斤,要到国营商店买,都是电抱(孵)鸡儿下的蛋,老妈经常抱怨小得像鸽子蛋,还经常缺货,要抢。经常是老妈正在家里忙活,邻居紧急通知:商店来鸡蛋了。老妈丢下手中的活计,从柜子里翻出珍藏的鸡蛋票,提个篮子,拉着我赶紧往外跑。我哥是不屑于跟她去的。
我印象中买油不用排队,去了就买,都是菜籽油。有一次老妈让我自己去,我拿个网兜装着油瓶到商店打了油,高高兴兴回家,得意地把油瓶交给她。老妈却惊呼:“油瓶底子到哪儿去了?”原来我人矮,走路时没注意网兜拖着油瓶在地上蹭,把瓶子底给蹭掉了。油瓶是普通的玻璃酒瓶,居然会只掉了个底,上面依然保证完整,也是奇了。
买肉买鸡蛋一般要排长队。买鸡蛋还好说,没多少挑选余地,顶多就是求售货员把蛋壳破裂的鸡蛋换个好的,当然这个时候别指望售货员有好脸色。买肉简直就是赌气。因为每月的供应量太少,大家都希望多买点肥肉,少买点瘦肉,肥肉可以熬猪油用来炒菜。那时的猪也怪了,光长瘦肉不长肥肉,搁现在肯定是健康食品。加上卖肉的,不好意思我们从来都这么叫,不叫他们售货员或卖肉员。加上卖肉的手里那把神奇的刀,买到点肥肉简直像中了头彩。时常你看好一块肥肉,卖肉的也指着那地方说:“就这块,你自己选的啊。”你点头,他下刀,很快很准确,就是割下来的是条纯红,见不到一点白。这个时候,几乎每个人都会和卖肉的吵几句。如果再碰上个卖肉的熟人前来加塞,那一刀割下去简直像在大家的心尖把子上剜,剩下的就差动手了。
不过像我们这种家庭,搞肉食品或鸡蛋还有点别的特权。
一是靠省委食堂。文革前省委食堂分大中小三灶。小灶供应省委书记,中灶供应像我老爹这样的厅局级干部,大灶供应普通职工。文革中有无小灶不知道,但中灶取消了,我们只能在大灶搭伙。大灶每天还是有荤菜供应,像上文提到的咸烧白,即四川特有的芽菜扣肉,还有回锅肉、红烧肥肠、清烧肚条、粉蒸排骨、卤鸭子什么的。我记得买多少有限制,不能随便买,但不清楚是要先交肉票还是每次只能打几份。二是老爹到地方出差,通常可以在周围的农村集市上买些东西,毕竟他出差坐的是汽车。成都周围物产丰富,只要政策不太左,大面上还过得去。经常他出差回来,我家后阳台就会鸡咯咯地叫好长一段时间。运气好的时候,买到的是正在下蛋的老母鸡,还可以顺便捡几个鸡蛋。我家吃的羊肉也大多来自这个途径。冬天炖上一大锅,放上些红白萝卜,再到临街小铺里买几个刚烤好的锅盔,热气腾腾一大碗,又暖和又解馋。老爹是老陕,带动全家喜欢吃羊肉泡馍。三是在省委周围的自由市场买只老母鸡或十几、二十个鸡蛋。因为城里老有人抽风取缔自由市场,打击投机倒把,所以在城市的市场上,东西反而不如农村集市丰富。
买只老母鸡自己杀可是个技术活儿,经常刀抹了鸡脖子,血流了一地,鸡还能咯咯叫着在地上乱跑。有一次老妈杀了鸡、放了血、把鸡放进了水池,转眼间却没了。原来“死鸡”搁厨房窗户边直棱棱地挺着呢,差点就飞了出去。老妈叽里咕噜:“哟,这那是鸡呀,都快成精了。”
我在北大宿舍也杀过鸡没杀死,只好找块创可帖贴鸡脖子上。
杀了鸡,还要浇开水烫毛、拔毛。像鸡翅膀上的大羽毛虽然硬,使点劲还好说,最难的是鸡脖子鸡头那儿的细绒毛,要用一种专门的铁皮夹子紧贴着鸡皮一点一点挑。这活儿一般都是我和我哥负责,想起都觉得烦。鸡炖好了,总是我和我哥每人先来一条大腿。鸡头则由我俩瓜分,一个鸡冠,一个鸡脑花,其他部位谁抢着算谁的。老爹坚决不准我们和他抢鸡爪,老妈一般就啃个小翅膀再加个鸡脖子。
买老母鸡用钱,买鸡蛋则一般用粮票换。成都的粮票是一半米票一半面票。四川人喜欢吃米,我们喜欢吃面,就用米票去换别人的面票,一斤换两斤。每月多出来的面票就拿去换鸡蛋。每次换鸡蛋都要讲很长时间价。大多时候,价钱在十斤面票换十个鸡蛋左右。因为每个鸡蛋大小不一,说好了价还要一个一个仔细挑选,生怕买了个小点的吃亏。
有一次我乘卖鸡蛋的农民和老妈讲价的时候,偷偷往衣服口袋里塞了一个鸡蛋。老妈发现后很不高兴,马上带我回去把偷来的鸡蛋还给了农民:“小孩子不懂事,随便拿人家的东西。”农民挺意外,还不愿收:“小孩子嘛,拿了就拿了,拿给他玩玩”。此事对我影响挺大,再没贪过别人的小便宜。
我在北大负责过采购实验室流水药品和器材,经常有人给我塞钱。当时北大生物系穷得叮咣响。最狼狈的时候,系里过春节只能给教师每人发半斤花生米。我的月工资就几百元,住集体宿舍没法自己开伙,全靠吃食堂,真正的月光族,而那些推销员出手就是一千元,还追着给,即便已经答应买他们的东西了还不放过。我的主管是位退休返聘的老太太,以前当过生物系系主任,某著名学者的女儿,对人特和善,对我也好。因为实验室的花销基本由她一个人说了算,所以每次告诉她有人给我塞钱时,她都笑咪咪地说:“小明你太老实了,给钱收下就是,说什么。”我知道X老师本人并不缺这点钱,她只是想给我一点补贴,改善生活,毕竟科研经费不能直接发到我的人头上。
不是老实,而是一个坎儿迈不过去而已。
文革中我家补充肉食品还有一个小途径,一般人做不到,算超级特权吧。那时我老爹经常坐飞机去北京出差。北京的猪肉供应不限量,我叔叔又住那儿。他们用高压锅炖几斤肉,让老爹带回家,可以管约一周的油水。
别说那会儿的机场有什么安检哈。
黄牛肉吃得很少,因为黄牛是农村的主要耕畜,不准乱杀。省委时不时会从阿坝搞些牦牛肉分给大家。牦牛肉粗而且比较腥,不太好吃,但在缺少肉食品的文革时期就算好东西了,一般单位还没有。
上吊都要找棵大一点的树,这话说得有理。
四川的淡水鱼主要是鲤鱼和草鱼,但我家不太会做。一般要逢年过节到食堂去端一份现成做好了的,像豆瓣鱼什么的。海鱼里面带鱼吃得多一些,好像可以从国营商店买,不过大多数时候质量比较差,体型细条,吃到嘴里粉渣渣的。黄鱼很好,可惜只吃过一、两次,蒜瓣肉,油炸了以后很香,是老爹战友送的。到美国才知道黄鱼还分大黄鱼和小黄鱼,全买过,但就是吃不出那个味儿了。成都还大量供应过几次青海黄鱼(也可能叫鳇鱼),很便宜,但不太好吃,肉质比较“皮”,不嫩。
有了肉蛋还要做。我家和对门人家共用厨房,烧饭都用蜂窝煤炉子。蜂窝煤就是煤粉混上点粘土做成圆柱状,中间打几个眼可以通风,好烧。按规定每月每家可以配发一百到一百二十块蜂窝煤,每次需要我和我哥一块块从楼下往上搬。有段时间我家住三楼,搬煤特费劲儿了。当时人小,没耐心,做事毛手毛脚,经常会打烂几块,惹得老妈不住地抱怨,毕竟打烂它三、四块就意味着一天开不了伙。按道理蜂窝煤烧完会自动散架,灰掉到下面的炉膛内,用铁钩子扒拉出来就行。但文革中蜂窝煤的质量也是每况愈下,粘土越来越多,煤粉越来越少,烧不多久就结成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卡在炉灶中间,要用铁钎使劲往下捅才能捅得下去。
后来换了天然气罐,但记不住是文革结束前还是结束后了。
除了肉食和鸡蛋,那会儿蛋糕饼干什么的都要凭点心票购买。加上家里对小孩的零花钱也控制得比较紧,我们平时很少吃零食。有一次我在路上捡了两毛钱,到食堂买了十个莲花白馅的大包子,两分一个,一口气吃了七个。莲花白馅里别说肉了,连油都没有,就一点酱油,却吃得那叫个过瘾。还有一次老爹的战友给带来一盒福建桂圆干,我坐在前凉台边看书边吃,一气吃了多半盒,燥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。
白糖虽然也凭票供应,但包着红红绿绿玻璃纸的水果糖还是有,而且应该算经常吃。大白兔奶糖和巧克力偶尔也吃过,大多是谁去北京上海出差带回来的,成都基本买不着。有段时间白糖供应不上,就配发棕色的古巴糖,一大包,感觉比白糖味道好。不过大人说古巴糖吃多了要得肝炎,也不敢偷吃。
我小时候不太爱吃糯米汤圆,觉得太粘牙,但喜欢喝醪糟。听说谁有什么病,大概糖尿病吧,不能吃醪糟,超同情,心想不吃醪糟这日子该怎么过?红糖醪糟是补品,据说只能刚生了小孩的“月母子”喝,其他人喝了会上火。我们喝醪糟加古巴糖也不错。不过我老妈做醪糟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,很少成功。
成都的蔬菜没啥好说的,种类多、新鲜、也不贵。到北京后吃不到豌豆尖和菜老壳还挺不习惯。我记得跟老爹到金牛坝的农田里摘苕芽子,用油炒炒非常鲜美。当地农民看见了还笑话我们,说苕芽子是喂猪的。屋前屋后采摘的折耳根,洗干净了凉拌非常下饭。一次,一位新华社工作的阿姨来我家,她是北方人,看见我们吃折耳根,五官都快攒一块儿了:“你们怎么爱吃这个?一股尿骚味。”
水果算过得去吧,但不能每天保证。柑橘吃得比较多,可能和老妈的偏好有关,不过我吃金堂广柑感觉水份偏少。苹果和梨有一搭没一搭。涪陵柚子挺有名,但我那会儿吃得印象不佳,皮厚、酸。龙泉驿的水蜜桃又大又甜,水还多,咬一口顺着手腕子往下流,多吃点儿就拉肚子,好像是到了文革后期才有,很便宜。枇杷吃过几颗,在那位藏族书记家。荔枝也有一次,老爹还给讲了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”。
四川的西瓜不咋的,因为盆地阴雨天多,西瓜不甜,西安运来的瓜品质要好得多,而且个头比四川瓜大。如果没记错的话,七月主要是四川西瓜上市,八月陕西瓜更多一些。当时的西瓜不贵,大多数人家应该都吃得起。哈密瓜吃过一次,也是别人送的,熟过了头。白兰瓜很新鲜,甜得发腻,但大家都很喜欢。
当年要求跨季水果是强人所难。但对普通人家来说,吃很多应季水果可能也算奢侈。我有几个在成都普通人家长大的朋友,从小都养成了爱吃蔬菜不爱吃水果的习惯,巧合吗?
省委大院里有苹果树、桃树和李子树,几乎刚开始坐果就被一帮小混球吃得精光。文革后有一次逛自由市场,看见一种很大很圆很红的水果,问是什么?别人答:李子,“怎么你没见过?”我去,怎么没见过?我还爬树上摘李子差点摔下来呢。只是李子怎么长这么个模样儿?李子不都是青青的小不大疙瘩吗?我们那会儿管桃子叫毛桃,大概是指桃子带毛,个头只有拇指大一点,很硬很酸还有点涩。
我后来吃的枇杷也来自书记院内种的枇杷树。文革初期我们经常在那儿玩,却没人认识,也没见树上结果。藏族书记搬回去住后,有次去他家,正好枇杷结果,他们顺手给了几颗。
有一次省委从阿坝弄来一车茂汶苹果,又大又脆,味道酸甜适中。原本只供应给省委书记们,他们嫌贵,不要。其实这种特供苹果每斤就一毛来钱,比市场上那些蔫巴烂苹果还便宜。既然他们不要,省委基层干部们就乐得捡个便宜,老爹也分得一大框。我不停嘴地吃了大半天,根本记不得吃了多少。之前也有从烟台过来的苹果,但大多放太久,很“面”(不脆,少汁),很不好吃。我一度还挺奇怪,觉得上甘岭的志愿军没水喝,怎么把苹果当成宝,那不越吃越渴吗?吃过茂汶苹果才明白苹果也能脆甜多汁。
很多人都知道文革中可笑的芒果崇拜。因为老毛吃了说好,就弄个假芒果,装在精致的玻璃盒中,放在解放牌卡车顶上,一路让人瞻仰膜拜。后来老爹的熟人给他从云南带了一个真芒果,我们全家分着吃,舔了皮还放在鼻子上闻了老半天。
总的来说,那时就算你当贪官,贪来的钱也买不到多少东西。
文革中倒是没假酒,也不记得买酒是否凭票。我们小学旁边的杂货店就卖酒,散装,架子上放一排大肚陶罐,遇到有人来沽酒就揭开粗布包裹的塞子,把一个长杆铁吊子伸进去,捞上一盅,倒进买酒人拿来的空瓶内,香味传两条街都能闻到。老爹有点特权,经常可以搞到五粮液和泸州老窖。有一回弄来几瓶茅台,他小心揭开盖儿让我闻了闻,那个香味后来再没闻到过。
我小时候没喝过这些高烈度酒,但经常喝烟台过来的葡萄酒,甜丝丝的。后来去农大读研究生,同宿舍的四个同学一起去吃烤鸭,点了一瓶长城干白,没一点甜味,以为上当受骗了。山西竹叶青倒是喝过一次,口感柔和丝滑,闻着真有一股竹子清香。这个感觉后来被我写在长篇小说《父亲的革命》里了。
不过上世纪九十年代喝竹叶青时,感觉明显不同。我学的是生物,经常和有机化学药品打交道,当即认定酒里带着一种人工化学品乙酸乙酯的味儿,让人发呕。理论上说,酿酒的时候,酒精会和发酵产生的酸性物质形成酯类化合物,是酒香的主要来源。现在的厂家图省事,在勾兑酒的时候估计都会加些人工合成的酯类化合物,方便、便宜还提味儿。但如果加太多,酒就会有种腻腻的怪香。
看,只有酒鬼才怀念文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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